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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蘇巖
◎張之薇
自2024年昆曲藝術被聯盟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口授和非物質遺產典型作名錄之后，《牡丹亭》一劇幾乎成為全國八大昆曲院團傳承教習、場上搬演無可替代的首選劇目。與此同時，跟著各個昆曲院團對這部戲的爭相排練，在更多觀眾心中也埋下了昆曲即是《牡丹亭》，昆曲即是才子佳人，昆曲即是極致雅化、極致婉約的固定印象。
戀愛至多算是半部《牡丹亭》
這二十長年，各昆曲院團上演的《牡丹亭》秉持著各自的旨趣和優勢，版本不一而足——除了有折子戲單出上演，還有串折連綴的巨匠版、典藏版，整理改編的青春版、精華版，以及廳堂版、實景版，可是文本上根本圍繞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戀愛、杜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線索展開，大多是至第三十五出的《回生》戛然而止。
對至情的謳歌，雖然是身處宋明理學籠罩之下的湯顯祖創作《牡丹亭》之要點主旨，而且這條因夢種情的戀愛線索的凸顯，也是《牡丹亭》自問世以來觀眾的天然選擇。可是，湯顯祖在自己思想成熟的49歲創作的《牡丹亭》絕非僅戀愛兩字所能包含。從案頭來看，到杜麗娘破棺而出、死而復生，相對于五十五出的原著至多算是半部《牡丹亭》；而從場上來看，昆曲學家陸萼庭依據《申報》和《字林滬報》上的廣告得知，清末上海上演的昆曲《牡丹亭》，尚有《勸農》《學堂》《游園》《堆花》《驚夢》《離魂》《冥判》《拾畫》《叫畫》《問路》《吊打》《圓駕》等十二折。此中《勸農》以老生當行，如今已經鮮少看到；《問路》以凈、丑當行；《吊打》以小生、老生當行。而今之場上，通常除了以凈當行的《冥判》還能以鬧熱性點燃昆曲舞臺俚俗的一面百家樂莊閒押注之外，生旦戲根本成了《牡丹亭》的全部。
這一切都使得湯顯祖和《牡丹亭》面貌含糊。
上海昆劇團長年來試探《牡丹亭》的各種演出版本，一直在致力于讓《牡丹亭》這一殿堂級的作品在昆班人才的代際傳承中生長，而全本復原更是幾代藝術家的夢想。終于，由已故劇作家王仁杰刪減整理、郭小男導演的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于本年3月在京上演，讓觀眾在生旦的戀愛主線之外，看到了湯顯祖原作中更廣闊的維度。
被輕忽的政治生態和禮教底細
在過去各種版本的《牡丹亭》中，大多剝離掉了湯顯祖筆下另有兩條貫穿線，也幾乎很少能夠令人領悟到杜麗娘和柳夢梅所處具體時代的底細。實際上，在湯顯祖筆下，《虜諜》《牝賊》《繕備》《淮警》《移鎮》《御淮》《寇間》《折寇》《圍釋》等大批篇幅，鋪排出金朝屢犯南宋邊境、戰亂頻發的現實底細，而《謁遇》《耽試》等透露出官府的政治生態。
在草蛇灰線般的社會政治線索下，大金皇帝完顏亮、認輸金朝的李全和吃醋的楊婆這些異族或認輸異族的人物形象，以及如苗舜賓、韓秀才這些影射明末官府書生樣態的腳色一一出場。這些人物固然看似與杜麗娘和柳夢梅百家樂贏錢方式的戀愛沒有直接關系，實則恰好昭示出杜柳戀愛生發的現實土壤——一個戰亂不絕、唯利是圖的動蕩社會和一個存天理、滅人欲的無情社會。正是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下，杜麗娘所有的情性聲張才更顯異類，也更有氣力。在這樣的社會中，那座孕育戀愛的大花圃也仿佛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戀愛子宮，在那里發作的穿越生死、跨越陰陽的戀愛故事雖美好，但那個捆綁人性、貪腐污濁的社會才是真實而令人窒息的。假如看盡《牡丹亭》全本，會發明這便是湯顯祖創作的真義。
通過上海昆劇團的全本搬演，依稀還可以發明百家樂數據在每個人物身上都有一條流動的行動軌跡，而對理是遵守還是抗拒，終極決意了人生的被動或是主動。
被動的人生恰如杜寶。這樣一位在南安任太守的朝廷官員，縱然在女兒離世之際也沒有選擇留下照顧后事的權利，僅能囑托石道姑與陳最良幫忙安葬女兒，便匆leo百家樂匆赴揚州赴任了。而在赴淮安途中，縱然是家眷在旁，同樣是一道圣旨，就被迫拋下夫人和春香，奉命陸上疾行去淮安戍守。這樣一個以皇權為尊的衛道者，在家人眼前卻是一個責任的缺席者。這又何嘗不是湯顯祖對理學的另一種責打！
主動的人生恰如杜麗娘。在春香的啟蒙之下，她主動走進那座久閉的大花圃，并在那里因夢種情；即使死去也在鬼域中主動請求判官成全她的戀愛；即使是鬼也要以靈魂之身薦枕而幽媾；即使只有一線生機也要請求柳夢梅劈棺還魂，繼之與愛人共赴臨安，乃至金殿沖撞主動認父。相對于杜寶的被動，杜麗娘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這些主動不僅來自于她對終生喜好是自然的篤守，也來歷于她對正統思想的反叛。這又何嘗不是湯顯祖內心天平的折射。
悲情纏綿之外還有武戲鬼戲和俏皮逗趣
從案頭到場上，是個巨大的工程。上海昆劇團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更大的意義，還在于對昆曲排場的綜合顯現。如李漁所言填詞之設，專為出場。從折子戲草率為全本，需要從傳奇的關目、結構、情節、人物，跨越到行當、角色、表演、穿著、音樂等各個層面；更進一步，如何將400年前的案頭轉化為現代的戲院演出，需要對昆曲的古典審美充分領悟之后進行綜合把握。
一般而言，從案頭本到場上本，離不開藝人為了符合表演需要而做的刪減、合并、拆出、生成等調適。這次全本《牡丹亭》在維持原著根本內容的場合下對唱詞進行了縮編，少量出目做了前后調整調換。除此以外，在標題和格局上根本按照湯顯祖原著的樣貌顯現，甚至連每出之后湯顯祖的集唐詩都原封保存，體現了對湯顯祖的敬畏。上、中、下三本演下來，完整的情節鋪排、多時空線索推進、人物按主次行動貫穿，以及生旦團聚作結，均還原了明傳奇的根本樣態。
但同時，由于遵循了昆曲排場起承轉合、行當和冷熱搭配的藝術紀律，讓全本《牡丹亭》的上演推翻了人們的幾個執著認知。
其一，聽慣了生旦當行杜柳的情傷戲，認為這便是昆曲《牡丹亭》的全部，而全本《牡丹亭》卻讓觀眾在濃得化不開的悲劇氣氛下明晰地感遭受一條喜劇脈絡。除了熟知的上本《閨塾》，也便是觀眾常看到的春香鬧學，中本的鬼戲，以及上、中、下本貫穿的怕妻子的李全和財迷妒婦楊婆的戲碼，極佳地展示出昆曲排場的冷熱相濟。而鬼戲中胡判官的俏皮逗趣，花間四友的插科打諢，陰司眾鬼卒的翻撲跌打，牛頭馬面、大頭鬼的夸張造型，都蒙受了欣賞性的性能。湯顯祖的文本早就恰當地佐以一條武場戲脈絡來中和文場之沉悶。而此次主創能寓技于折、依行分戲，以身段做打和詼諧滑稽的語言將這條喜劇脈絡暈染開來。
